风雅·宋 | 开篇词：走进宋词

娄小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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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元1079年，大宋元丰二年，一个平平无奇的冬日傍晚。山城外，寒鸦几声啁哳，增添了几分寒意。极目望去，尽是衰草连天。突然，城楼上沉闷的号角声传来，如一记重锤，砸破了水面上凝滞的空寂，更是惊醒了已有些醉意的船上人。此时，一位男子停下手中的船桨，与前来送别的歌女四目相对，纵有万千离恨，全堵在胸口，化作一声声叹息和一道道泪痕。他别过头去，江面上雾霭沉沉，不知是泪水还是浓雾，遮挡了远处的船只，眼前的一切变得缥缈混沌起来。抬眼，只望见如血残阳下，点点寒鸦飞过，如带流水淌过粒粒孤村。
一阵悲楚涌过心头，催生出一句应景的词句：斜阳外，寒鸦万点，流水绕孤村。
此人便是秦观，大宋一流词人，婉约派代表词人。他的同门师弟晁补之十分赞赏秦观的词作，“近世以来作者，皆不及秦少游。如‘斜阳外，寒鸦万点，流水绕孤村’，虽不识字人，亦知是天生好言语。”我们的《风雅·宋》宋词围读活动，就从晁补之的这句点评开始，带你走进宋词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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晁补之评价秦观的词作“虽不识字人，亦知是天生好言语”，意思是说，即便不认字的人，都知道他写的是好词。这是不是说秦观的词格调不高，只被那些不识字的底层百姓接受呢？再者说来，不识字的人怎么阅读词作，怎么知道这是好词？带着这两个疑问，我们先来了解宋词的特点。
我们先回到宋王朝建立的起点。公元960年初，辽国入侵后周，时任后周王朝太尉的赵匡胤带兵前去抵御。当大军行至开封东北郊陈桥驿这个地方时，部下竟背着他暗中策划，将黄袍披在了赵匡胤的身上，一阵阵万岁就把他喊上了皇帝的宝座，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陈桥驿兵变。当然，你可以把这些看做一场提前预谋的大戏，赵匡胤本人是否参与谋划就见仁见智了。总之，赵匡胤靠着宫廷政变成为君王，建立了宋朝，史称宋太祖。你看，宋太祖靠着兵变夺得皇位，他就非常不希望重蹈覆辙。为此，他又演了一出杯酒释兵权：各位将领们，大家跟随我征战多年，都是肱股之臣，赏赐一定少不了你们。但是，希望大家把手中的兵权都交出来，统一给我保管，大家与其提心吊胆，争权夺利，还不如踏踏实实享受声色犬马，颐养天年，岂不美哉？于是，大宋开始大量启用文臣，重文轻武，连行军布阵、镇守边关也是如此。宋朝逐渐形成一套十分完善成熟的文官制度。
我们可以站在这些文官的角度来想一想：一面是君王的厉声告诫，不要妄图造反；一面是俸禄优厚，善待文官。如果是你，你感受如何？自然是用心效忠宋王朝，安心过自己的太平日子了。这些文官平日里工作不多，俸禄又高，只要不去自寻烦恼，就根本没什么烦恼。在宋朝，享乐主义的风气也确实兴盛，在此举一例为证。北宋名臣宋庠和宋祁，虽是兄弟，但性情大不相同。宋庠为人师表，内敛稳重，宋祁好大喜功，铺展奢华。有一次，宋庠苦口婆心劝说宋祁：“难道你忘了我们贫寒时如何辛苦读书的吗？做人不要忘本。”你猜宋祁怎么说？他说：“我们当初辛苦读书，不就是为了后半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吗？”看来劝说失败。当时的人们固然会尊敬宋庠，但更多的是对宋祁的艳羡，这才是当时社会风气的主流。
那么，这些文人消遣享乐的途径是什么呢？
喝酒。文人聚在一起，只是喝酒还不够，还要听曲儿、唱歌，极尽风流。因此，宋朝鼎盛时期，酒楼里是非常热闹的，这在宋朝被称为瓦舍勾栏，一派繁华景象。宋朝商业的繁荣，与文化的兴盛，是互为表里的。文人喝着美酒，听着小曲儿，还觉得不过瘾，怎么办？自己来写词。这恰好是他们最擅长的。借着酒意，一行行横七竖八的唱词横空出世，被歌女们反复传唱。
于是，宋词就蓬勃诞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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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说，宋词在起点上就是供文人喝酒助兴消遣用的娱乐品，演绎的形式也不是借助文字，而是全靠歌女演唱。写得好的唱词甚至能广为流传，成为歌女们心中的朱砂痣，写词的人自然就成为她们眼中的白月光了。相传宋朝时期的汴梁城内，歌女们都会唱柳永写的词，她们以认识柳永为豪，当他离开时，歌女们纷纷前来送别。柳永晚年穷困潦倒，死时一贫如洗，是歌女凑钱为他安葬。这样说来，柳永就是大宋超级有名的流行音乐创作人，就是宋朝方文山。
这也就决定了宋词与宋诗的巨大差异。宋诗是一本正经板起面孔说教论理，宋词则是满面春风地欢唱；宋诗是高雅清韵余香袅袅，宋词则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。打个比方说的话，宋诗如同北京故宫，总要横平竖直才好，宋词如同苏州园林，总要曲径通幽才好。也正是这样，我们才能在宋词的世界里窥见大宋王朝的真性情和大欢畅，瞥见那王朝盛世的繁华热闹、烟火人间，见识这些才士文人的风流潇洒和百转千回。这是宋诗抵达不了的地方。
既是如此，词必定要写得通俗易懂、感人动情才好，这是那些不识字的人也能产生共鸣的精神寄托。我们再来回顾晁补之评价秦观词作的话——“虽不识字人，亦知是天生好言语”——我们会发现，这其实是对作为词人的秦观极高的褒奖，也是恰如其分的评判。王国维也盛赞秦观：“以境胜者，莫若秦少游。”就说秦观的这句“斜阳外，寒鸦万点，流水绕孤村”，如同一组电影级别的镜头画面，先泼洒出苍茫、寥廓、无情的全景，随即便聚焦于一点有情的、小小的孤寂。
当然你会说，宋词不尽然都是风流随性、风花雪月，也有如苏轼、辛弃疾那般豪壮、大气的格局，秦观如何能代表宋词？没错，这是如今后人的视角，我们对宋词有了一个全局性的、深层次的审美体验。但就当时的主流而言，霸主仍然是婉约细腻的词作，而苏轼的词作对于当时的读者来说，还是太先锋、太超前，他把诗的题材都纳入词的范畴，这让人们无所适从，甚至目瞪口呆。这是一次宋词的革命，无疑是极具开创性的，也是真正让宋词走向伟大的起点。大凡真正伟大的作品都很难被同时代的人认可和接纳，如同杜甫之于唐朝，曹雪芹之于清朝，但丁之于中世纪的佛罗伦萨。但恰恰是这份不被接纳，才更突显出其伟大与超前。就像时下流行的一句话所言：如果人人都理解你，你得普通成什么样？
还是说回前面提到的宋朝文臣宋祁，他的那首《玉楼春·春景》可以折射出当时文人的生活实景。
东城渐觉风光好，縠皱波纹迎客棹。绿杨烟外晓寒轻，红杏枝头春意闹。
浮生长恨欢娱少，肯爱千金轻一笑。为君持酒劝斜阳，且向花间留晚照。
言情缠绵而不轻薄，语词华丽而不浮艳，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和审美趣味。“为君持酒劝斜阳，且向花间留晚照。”让我为你举起酒杯奉劝斜阳，请留下来把晚花照耀。这句颇能代表当时人们的心态：美好的时光啊，请你慢些离开，能不能多停留一会儿，让我继续沉醉在这光影迷离的春色之中吧！这是刚刚参与编写完成《新唐书》后的宋祁，在北宋首都郊外泛舟游湖的真实感受。这首词中最著名的当然还是那句“红杏枝头春意闹”，由此，宋祁还被后人称为“红杏尚书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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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看西湖、画船轻泛水，茵幄稳临津。嬉游伴侣，两两携手，醉回别浦，歌遏南云。”人们泛舟西湖，醉心山水，嬉戏同游，好不快活！大宋的春色承载着百年歌舞，百年酣醉，可谓一片太平盛世啊！
只可惜，创作这首词的时候，宋王朝刚刚经历了靖康之耻，偌大一个王朝，被金兵追赶得抱头鼠窜，最终偏安江南一隅。本想着统治者能痛定思痛、奋起抗争吧？可放眼望去，仍是一片歌舞升平。大宋这艘大船早已千疮百孔、风雨飘摇，可船上的才子佳人依然高歌痛饮，推杯换盏，“躲进小楼成一统，管他冬夏与春秋”！
一部宋词，便是一部大宋盛衰史，是一席文雅长风，是一曲繁华哀歌。